我的红色印记
熊雁*
我很小的时候,听到“红军”这个词,心中就陡然浮现出一个身上带有红色记号的“天兵天将”之类的神物。慢慢才明白,红军是普通人,是一支理想远大、信念如磐、意志如钢的军队。
那时候,奶奶经常给我讲红军,是因为红军部队在我们家宿营过。奶奶说,他们打着绑腿、穿着灰布衣服,戴着红色的领章帽徽,拿银元向老百姓买腊肉、粉子面(糯米面),自己搭灶煮饭。到夜间,到处都是抱着枪、人挨人和衣而眠的红军。我后来才知道,那是1935年2月5日,农历正月初二,立春,他们从四川省叙永县一个叫石厢子的地方过来。此夜,党中央在离我们家一公里多的“花房子”召开政治局常委会议,常委们进行分工,实现了“博古交权”,毛泽东开始从实际上拥有了军事领导地位。
奶奶讲:“红军第二天离开水田寨后,没过几天,又来很多,几个山垭口都有黑压压的红军……”后来学历史,这应该就是红军“回师东进”“二渡赤水”的动作了。奶奶还讲到,过了好长时间,当地民团抓到几个“掉队”的红军,有的当“活靶子”打,有的将头砍下来挂在树上示众。其实,这不是“掉队”的红军,应该是留下来发展川滇黔革命根据地和开展游击战争的红军了。
老百姓将敌人打死的红军掩埋在哪里,我没有记住。不过,自我记事时起就知道,靠近我们水田粮管所门口的大路坎上,有一座“红军坟”。我们经常去那里割猪草,或者每一次从那里路过,都要驻步看看红军坟。这座红军坟是用 “毛石”围砌而成,尽管用石灰浆勾缝,但坟体还是到处裂着“大口”。坟前有一块石碑,碑上方中央凸显着一个鲜红的五角星,五角星下面是一竖排仿宋字:“中国工农红军烈士之墓”,该竖排字左右分别刻有“为有牺牲多壮志”“敢教日月换新天”,这成为我最早会背诵的毛主席诗句。这座红军坟埋的是谁,碑上没有记载。因为有大队干部经常用红油漆将碑上刻的字描红,这座红军坟就成了我幼时好奇、观赏和学识字练字的地点之一。
大约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(1975年),班主任吴崇武老师教我们唱了一支歌,歌词是:“无数革命先烈,为了人民的利益,牺牲了他们的生命,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,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。难道我们还有什么错误和个人利益不能抛弃吗?不能抛弃吗?”后来“读毛主席的书”,才发现这歌词几乎是毛主席的原话。当时我们不懂什么是“革命先烈”,吴老师说,比如牺牲的红军就是。
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(1976年),大队决定在我家房屋左下方30多米远的位置修建“水田红军烈士墓”。这个地点,解放前是名扬“鸡鸣三省”的恶霸地主郑耀东家的花园。花园的主人早已因“解放”这个大事件“灰飞烟灭”,其房地产归社会主义公有。花园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,但这里却还有一棵柏树和一棵山茶花。柏树树干周长近2米、高3米多,凸凹粗糙的树皮到处渗着油脂,父亲常收集做松香替代品。柏树树冠因柏叶浓密紧凑成团形,整棵树冲向半空呈椭圆蘑菇状,老天下雨时,我们常躲在它下面继续玩耍。距柏树西面六、七米远的地方,是与柏树平行的山茶花。山茶花树干粗壮别扭、光滑而结实,树冠枝繁叶茂、发达而内敛,全身总高不足3米。这棵山茶花每年3月底4月初开花,不仅花期长,而且会呈现五种不同颜色的花朵,每到开花季节,人们都会聚集观赏。这时候,热心公益的“好事者”总是会弄一些荆刺栅拦在茶花树下面,以防止有人采摘茶花。但是,顽劣的我们总是会消除障碍、力克阻挠爬上树冠,攀
折一两枝带着嫩叶的花骨朵,拿回家插入装着清水的玻璃瓶,天天看着山茶花渐渐绽放。大队决定将烈士墓建在这里,而且修在柏树与山茶花之间正中位置,墓碑“坐南朝北”,这应该是崇敬红军的朴素之义。
水田红军烈士墓,主要由从下到上五个部分组成的墓碑,以及紧贴墓碑背面、由墓碑遮掩的上下两层呈“品”字形的三个墓穴组成。碑的第一部分上面的字,内容与粮管所旁边红军坟一样,也是“中国工农红军烈士之墓”和“为有牺牲多壮志”“敢教日月换新天”,但是仍然没有烈士的姓名。第二部分是横放在第一部分之上的一块条形石板,上面是 “永垂不朽”几个大字。在“永垂不朽”的两端,各竖着镶接了一块石条,石条上分别写有“前赴后继”“英勇奋斗”。第三部分是一块正方形石板,两边各镶接一根石柱,石柱上分别写有“千秋歌英烈”“万载颂红军”,石板中的文字是:“气贯长虹映河山,红军英名万古传,继承革命先烈志,高歌猛进永向前”。第四部分,是横着的一根石条,上书“气壮山河”,在石条的两端,各刻有一朵向日葵,面朝“气壮山河”,也像是呼应上面第五部分的“太阳”。第五部分是墓碑最顶端,通过一个高约40厘米石墩过渡后,呈现出一个直径50多厘米的圆盘,“盘”中凸显出一个立体五角星,空白处刻有云朵图案,而整个“盘”又像是一轮破云而出的太阳。五角星经红油漆渲染,整座墓碑格外威武雄壮。
红军烈士墓碑上的所有文字和图案,都是一个叫熊绍清的鳏夫錾刻的。熊绍清平时是个理发匠,不知什么原因终生未娶。我每次花两角钱请他理发,觉得他属于老实本分之人,但后来他有两点特别让我刮目相看并肃然起敬:一是修墓那阵子,我每天都要去观看他錾字,发现他居然身怀绝技。另一件事是,在那个艰难度日的年代,他一直陪伴、伺候自己母亲,将母亲养老送终。
墓碑修好后,墓碑前面的一大块庄稼地开辟成了坝子,坝子靠近墓碑过渡台面的保坎处,左右各有一丛从地底自然冒出的石头,像沙盘中的小山包,人们说这是“站岗”护卫红军烈士的两只“狮子”。坝子的上空,几乎被一棵上百年的核桃树“遮天蔽日”地罩着。这棵核桃树一直在旺盛地生产核桃,每到成熟待采的秋收时节,只要刮风下雨,我们在地上总会有捡拾不完的惊喜和收获。这块坝子,不仅是人们前来祭奠红军的集聚地,平时也是周围老百姓纳凉休闲和我们这些顽童打闹的极佳场所。
红军烈士墓全部工程竣工后,大队决定在“八一”建军节这天举行红军遗骸安葬仪式,碑上落款的“立碑”时间也就是这个时候。安葬在烈士墓内的三具红军遗骸,其中一具是把粮管所旁边的红军坟迁过来,另外两具是从大队办公房顶楼上的两个木箱中取出来的。关于这两具遗骸的来源,若干年后我才了解到,1972年,水田格照坝一个叫罗连海的农民向大队支书、革委主任郑绍杰检举揭发:当年红军经过水田格照坝后,投靠郑耀东的地主郑光全,指使其佃户郑绍成将两个“掉队”的红军杀害,红军未当场死亡,郑光全又指使郑绍成将这两个红军活埋。郑绍杰一边向上级汇报这一情况,一边立即带人找到郑绍成,责令郑绍成将两名红军的遗骸挖了出来,暂时放在了大队的办公房内。
“八一”建军节举行安葬仪式这天,若干男性农民抬着三付简易棺材在前面缓慢地走,附近的社员群众和学校全体师生集合排成长队,在后面庄重地护送。最前面一直是“噼里啪啦”的鞭炮声,带队的大队干部和老师此起彼伏的带头喊着口号。送行队伍从大队出发,绕道粮管所,穿过新街再到达墓地。三具棺材放入两层呈“品”字形的三个墓穴后,所有送行队伍在墓碑前面整齐肃立,在大队领导的带领下,向烈士行默哀礼,然后听领导致悼词。这是我第一次经历 “公祭”活动,一个多月后又经历了一次,是毛泽东主席逝世,这第二次,大队会场到处都是哭声。
水田红军烈士墓的点点滴滴是我一生无法抹去的印记。我不到12岁上初中后,就逐渐远离老家,到现在已有44年。当年,水田红军烈士墓一度被我当做“家乡美”的佐证之一,随时向同学极力炫耀,有时还有模有样的将它仔细绘在纸上展示给大家。初中、高中有好几个同学在我的宣传鼓动下,不辞山高路远,兴致勃勃的和我到老家参观。而现在,水田红军烈士墓已不是当年的模样。早在1989年,县政府直接将这里拆除,重建为“水田红军烈士陵园”,里面的原墓碑已面目全非,更加高大雄伟的墓碑,在 “红军烈士墓碑”几个硕大鲜红的隶书字映衬下,显得耀眼夺目。里面的红军遗骸仍为合葬,但增加了两人,而且都考证出了姓名。他们是:龙厚生,湖南茶陵人,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政委;曾春鉴,湖南湘乡人,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参谋长;刘少成,四川人,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大队长;李青云,江西莲花人,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特派员;董玉青,江西人,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队长。其中,龙厚生的头颅被敌人砍下示众后拿去邀功请赏,不知去向。
一寸山河一寸血,一抔热土一抔魂。在新中国的大地上,到处闪耀着先烈们把初心使命扛在肩上,坚持真理、坚守理想信念、不拍牺牲、英勇斗争的革命精神。我的故乡水田寨,这个与“扎西会议”、“遵义会议”息息相关的“鸡鸣三省”之地,同样浸润着鲜活的红色历史。这里的人民一直赓续着生生不息的红色基因,不断用历史告诉我们:新中国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,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,红色政权来之不易,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来之不易。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,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已经实现了第一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,现在正满怀信心、昂首阔步的迈向第二个奋斗目标。我们理当把使命担在肩上,让初心薪火相传,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奋勇争先,走在前列。唯此,方能不负人民不负党,方能告慰先烈们的在天之灵。
英雄不朽,魂兮归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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