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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干警文学作品
        《老屋》
        时间:2020-07-21
          作者:龚顺开

            家母今年已九十岁高龄,自她从十六岁嫁与家父,已七十四个春秋,她一直以故乡老屋为伴,一生都付以了老屋。每当言及老屋,其间洋溢着她的敬重和怀念之情,每次都在娓娓道来中,变得生动有趣、感人而意味深远。

            这些年来,老屋,装载了她初嫁时红装花轿带来的喜庆声、儿女出生时的啼哭声及成长中的喧闹声,留下了她日夜操劳的锅碗瓢盆声、因家庭重负发出的无赖叹息声,充盈了我们每次回家看望她时浓郁之情的交谈声、逢年过节时合家欢乐的祝福声……。

            现在,老屋仍还如我老母硬朗的身体,在村中水泥构建平房包围中,默默静立着,保有它浓厚的“乡土”气息。本来,我们也曾多次劝她把它拆了盖平房,或干脆将它闲置,搬进城来与我们生活,但她总是婉言笑道:“有人住的房子,才有生气……如将老屋拆了换成平房,那么过去的许多感觉和记忆,就会在大家心中永远消失。”

            老屋主楼是三间共三层,除左右及后墙是用青砖砌成厚实山墙外,屋内用粗实木柱作框架,雕梁画栋,显得高大气派;二、三层用刨光木板作楼板,显得光滑平整;每间阁楼用梧桐板隔离开,显得格调别致;每扇木窗都做成雕花,显得通透大方;在前屋木制板壁上,画着反映中国古代“仁义礼智信”、“温良恭俭让”等内容的壁画,显得古韵灵动;屋顶翘檐斗角,龙凤呈祥,碧瓦鳞鳞,显得气宇轩昂。屋前是个四合院,院内花草四季繁盛;屋后是块三分地的菜园,园边有口幽深老井,地里菜蔬旺盛,周围果树成荫。人居其中,有冬暖夏凉、文化底蕴深厚的舒适惬意感;人行其中,有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、其乐融融古朴境像。

            登上阁楼,可远眺绿水青山、蓝天白云,近睹屋宇烟波、田畴薄雾;春赏似锦繁花,夏聆雨打芭蕉,秋瞻皎洁明月,冬观皑皑白雪;朝闻涧鸟啁啾,晚看夕阳落霞;闲时品茗静思,忙里稻麦相伴……听惯了春燕呢喃,望断了秋雁排空,大有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中“登斯楼也,则有心旷神怡,其喜洋洋者矣”的韵味。

            每种建筑,都有其根植历史脉络。母亲说过 ,老屋是1900年,我当私塾先生的曾祖父,从一败落族人手中购得,属村中建造得高大、宽敞、轩昂的少有宅院。而百多年来,它在风吹雨打、日晒水浸、地震滑坡、政治运动等天灾人祸面前,虽有过些损毁,几经修葺,但风貌却从未改变,都与国人“天人合一”哲学思想、“内和外安”文化基因、“左右对称”营建理念息息相通。因此,百年来,它在历史熏陶、文化传承方面,给我们留下丰厚馈赠。

            人间至爱是清欢。记得儿时,我们在庭院中欢闹嬉戏,登上楼顶放风筝、训鸽子;在菜园树下诵诗读文,观蜂飞蝶舞,听蛙声蝉鸣;在菜园中养蚕、捣鸟巢、捅马蜂窝;在古井边池中捉鱼虾、逮蜻蜓、摘莲蓬……这美妙独处世界,伴我们年少美好时光,身健智增,编织着青春梦想。

            我童年生活的上世纪七十年代,农村是以生产队为主体的集体经济,每家要靠劳力从生产队挣工分分钱粮养家糊口。我家当时由于家父长期卧病在床,我们皆在读书,一家九口人的生活重担,就全压在家母身上。只是那时,屋后菜园,在她带领、我们辛勤耕耘下,也超常发挥了作用,四季各种新鲜果蔬不断,有效弥补了家给不足,让一大家子人度过了一次次生活难关,过着“美食甘味合家欢”的无忧生活。

            我童蒙时,家父常搂抱着我到老屋壁画前,给我讲述那些在中华历史长河中形成的精典成语故事,如甘棠之爱、立木为信、桃园结义、孔融让梨等。通过他绘声绘色讲述,那些文化精华在我幼小心中播下了热爱的种子。

            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方式,除了建筑、书本外,还有一些至今盛行并反映“人神共处”传统习俗的庆贺活动,更让它散发着“人文根脉”余香,真正变得鲜活、灵动。中国传统节日中,中元节、春节正是这方面的代表。

            中元节又叫七月半,每年农历七月初一,每家要将自家去世祖先的灵魂请回家来“坐客”,叫“请祖先”。我记得,我家请祖先时要先用毛笔在绵纸上书写“武陵堂上,历代宗祖,凡吾宗支,香灯迎请,茶酒供奉”祭贴,然后张贴到老屋正堂中,从初一至十五,我们每天都对着它向祖先祭拜,直到十五日这晚才恭送他们。就祭贴的书写,在当时,家父为培育我们对祖先的尊崇感、感恩心,激励我们练好毛笔字,他会让我家兄弟姊妹各书一贴,经他评选后将最好那贴作祭祀之用。

            每年春节前,是父亲和我们最忙碌之时。那时,父亲会书写许多春联、“天地”让我们拿到集市出售。关于“天地”,其内容、形式固定:“天”的内容书写在红纸正中大字是“天地国亲师位”,两边小字是“东厨司命、灶君候、文武财神”等;“地”正中大字是“福德土地”,两边小字是“土中生万物,地内出黄金”。国人这种崇天尚土、爱国睦家、尊亲重师传统,敬门神灶神财神等习俗,其实是中国自古传承下来的文化基因和密码,也是千百年来,国人对自然、国家、亲情、师道的朴素敬畏之情流露。

            回想我的成长路,是一路国学知识滋养、血脉亲情浸润、“王颜柳”诸体熏陶。就这样,老屋鲜活态的历史文化传承方式,氤氲了我童年太多记忆。后来,我们为实现人生梦想,纷纷离开生育、养育我们的老屋。而此时,家母已人老珠黄,家父已与我们人世两隔,只有老屋疏影依旧。至如今,唯有家母还在坚守着她对老屋的矢志不渝诺言。

            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。解放战争暴发时,家父投笔从戎参加了解放军。全国土改时,我祖父母被划阶级成份为地主,影响到军中任职的他,南征北战、九死一生的他只得脱下军装,选择转业到本乡当时唯一学校——惠来小学育桃李;后来,我祖父母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屡遭批斗,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,双双含恨辞世;家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,投入“五七”干校改造,并被开除公职回家务农,其后所经历诸多政治运动中的屈辱境况,让他苟延残喘、苦不堪言,直到1978年恢复公职重新执教,1987年离休赋闲家中于1998年病逝,也堪称“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”的传奇一生了。

            全国破“四旧”时,在红卫兵“砸烂旧世界,建设新世界”狂热声中,我家老屋首当其冲:主楼门前一对石狮被彻底砸烂、“龚氏宅第”匾牌被砸坏、前屋木制板壁被强拆……直到文革结束,家母才陆续请匠人修复。

            平平淡淡才是真。我的父母,就这样相濡以沫、荣辱以共地在老屋中,不宠有惊、不离不弃携手相伴了一生,可谓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、“琴瑟在御,岁月静好”。

            现在,老屋耸立在我面前,有时觉得它是种美丽人文积淀,积淀下的是荡气回肠的豪迈;有时觉得它是种深厚历史沉重,沉重得超凡脱俗地执着。我虽离开它已三十余载,但每次归来,都是急不可耐地想轻快迈入它温馨怀抱;每次离开,却总是迟迟挪不动脚步,走出它小小的场院门。

            多年来,家母转转悠悠围着她对老屋的深情厚爱,全藏在心底深埋了一辈子,可她却只能用讲述方式,唤起我对老屋、生命的思考。事实上,对游子而言,我们最易被勾引起的柔情之思,永远是在望乡时,对思念亲人和故土产生的那抹淡淡乡愁;对我来说,庆幸的是故乡虽在变,但我家老屋却还耸立依旧、儿时精神家园依然。经相关部门统计,从2003年到2017年,中国自然村落已由300多万个递减到200多万个、传统村落已由9000多个递减到4000多个。这组触目惊心数字说明,文化传承与社会发展间的矛盾将日益凸显,美丽乡村建设和振兴道路仅是在路上。

            宅厚仁心。房屋可模仿建造,但文化却永远无法复制。耄耋老人,不变的是初心,让我看到了母亲那最阳光、最充实生命状态和信心;百年老屋,脆弱的是屋体,让我想到了它面临最真实、最可怕存在状况和担心。家母期颐之岁还有十年可盼之期,但愿在未来十年,家母能长命百岁,我家老屋仍依旧安然!正因之,写此文为记,以飨吾母之初心。